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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講座全紀錄|班宇回望漫長的季節:往前看,別回頭

【點新聞報道】2023年,懸疑劇《漫長的季節》引發熱議,成為近年來豆瓣評分最高的內地劇集,後更斬獲釜山影展大獎。劇名來自該劇「文學策劃」、85後東北作家班宇的一篇小說,劇集結尾那場落在所有人身上的大雪,靈感則取自班宇寫在小說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話:「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

在內地作家中,以班宇、雙雪濤、鄭執等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被認為以「子一代」的視角,回望和記錄着他們的「父一輩」。班宇日前作客香港書展,以「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為題開講。點新聞記者整理講座精彩談話,供讀者回顧收藏!(點此回顧金宇澄&許子東蘇童講座內容)

對談要點

從深水埗唱片店聊起

和音樂相關的趣事

前互聯網浪潮來到東北

回望父輩下崗潮

被遺棄的角落/人生的遺憾

被懸置和釋放的生活

小說的實和虛

漫長的季節

東北最美的不止是下雪

現代人的結繩記事

季節為何漫長:向前走 莫回頭

精彩問答關鍵詞

#小說原型人物

#虛構與現實

#與《繁花》比較

#寫作和音樂

#香港和東北

#AI和大廠工作的人們

#走出困境

#東北文學

#白日焰火

7月21日,中國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的文學策劃與作家班宇在香港書展進行講座。(點新聞記者攝)

班宇「比所有的季節更漫長」講座實錄

我特別喜歡來香港。為什麼喜歡來香港呢,可能先從我今天想講的第一個話題開始,就是一個作者的基因是什麼?或者說,不只是一個作者,我們每個人到今天的文化基因的構成是怎麼樣的。

從深水埗唱片店聊起

為什麼說特別喜歡來香港呢,就是從小受香港文化影響很重,就大家聽那些粵語歌曲,包括看那些香港電影,等等。然後就有很多朋友會問我,每次一提到香港,你現在想起來第一個事情是什麼?其實我每次想起來,第一個事情是一間在深水埗的叫WHITE NOISE的唱片店,它賣很多CD,以黑膠為主吧,然後它的選品非常好,每次去逛都能選到很心儀的黑膠唱片,它也包含了各種各樣的風格。

WHITE NOISE黑膠店。(ig截圖)

和音樂相關的趣事

我就想到其實我所有的寫作的最初的起點,也是跟音樂相關的。我在初中、高中的時候,大概是從99年到2005年左右,我的初中高中時代,在我的家鄉東北瀋陽度過。那是一個什麼時期呢?就在瀋陽,可能跟大家在其他城市,比如說在香港還很不一樣。那個時期我覺得瀋陽是處於一個特別典型的一個分裂感,特別明確的時期。就是一方面在經歷了整個體制的大型的這樣一個動盪,所有的人從90年中期開始,因企業的改革,很多人失業、下崗。然後從而引起了一系列社會事件的發生,整個大家的情緒是比較低落的,因為賴以為生的工作忽然丟掉了,大家不知道該怎麼樣繼續自己的這樣的一個命運的輪轉。另一方面呢,就是丟掉工作這些人,或者說是在身處在國企裏面那些人,可能是大概是跟我父母同代人,就是55年到65年左右,他們受影響比較大,就這十年的人。那他們的子女就是差不多跟我年齡,80後這樣。

那麼80後在99年到2005年之後,正好是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是一個精力特別旺盛、特別充沛的這樣的一個時間。人在那個年齡的時候,是有可能去想要去接納很多新的事物。那個時候我就觀察到瀋陽有一個特別撕裂的一個狀況:就是一方面整個城市的經濟也不太行,然後人的情緒都很低迷;另一方面,你會發現年輕的力量以一種近乎危險的姿態在一點點的生長。

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瀋陽所有小孩,十幾歲的小孩,大家都覺得想要最前沿、最酷的東西。然後突然都特別喜歡搖滾樂,打口帶、打口cd,在那個時候變成了一個時尚掛件。就是特別時髦的人去聽這些東西,有可能你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然後就會有一個類似於導師,音樂知識稍微多一點的人來給你講這些樂隊都是怎麼回事。

我們說英文的發音也不太標準,這導致出現很多笑話,比如說當時一個很流行的樂隊叫音速青年Sonic Youth,我們當時發音就把那個Youth,也不知道該怎麼正確讀,就把它讀成Sonic Yangth的樣子,聽起來就特別像另一個樂隊的名叫上帝的樣子。然後大家覺得這個名字還挺酷的,反正就諸如此類的誤會特別多,包括把槍炮玫瑰簡化成槍花,然後Mr.Big—大先生什麼的,就發明了一些我們更易於理解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聽這些盜版磁帶、CD,或者說打口磁帶、CD。然後一時間你就感覺,哇,這個城市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是你能感覺到有一種年輕的荷爾蒙的迸發的力量在這個城市裏面,像火焰一樣四處亂躥。我舉一個例子,比如說當時瀋陽的一個現在我們可以叫成livehouse,其實當時就是一個小酒吧,他也兼演藝這種功能,名字叫西皮士,每周都有本地的樂隊演出。當時還沒有什麼巡演的這些概念,基本上就是本地的高校一些樂隊,還有一些社會閒散人員組成的樂隊。然後那個演出,你就覺得每一場都有人暈倒。開始我也沒去看,我就想大家為這種音樂折服成這個程度,我覺得也真是很有魅力。等到去了現場之後發現其實並不是這樣,是因為它在一個很小的密閉空間擠了很多人,就每場都有人缺氧。即便缺氧,然後被抬出去,緩一緩,然後還能繼續在裏面聽,在裏面嗨。即便缺氧也要繼續去看。然後那個時候,所有的演出門票就是十塊錢,十塊錢能看六七支、七八支樂隊,演出的海報都是手繪的。比如說每年的幾個重要的節點,一到聖誕節的時候經常會有一個呲牙咧嘴的聖誕老人在彈吉他,就這樣一張海報,然後本地的幾支樂隊,或者是那個時候大家都很喜歡的Nirvana(超脫樂團/涅槃樂隊)這個樂隊,每到科特·柯本的生日或者忌日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年給他過兩次,然後大家就辦兩次演出。

這個種情況一直可能持續了六七年,五六年的時候,然後有整個一批幾乎外地的人可能都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本地樂隊來做拼盤演出,每個樂隊其實風格都不一樣,按照現在的說法,你要是一個聽朋克樂的,你跟一個金屬黨可能很難玩到一塊去。可是那個時候呢,沒有那麼多樂隊,沒有那麼多演出機會,這一場演出裏面什麼樣的樂隊都有。然後你就觀察到,這一批樂迷在這個金屬樂隊演出的時候,他們就出去聊天、喝酒、抽煙去了。然後過一會兒,那個樂隊演又換了一批陣容。

有一次是我特別想去看一場演出,那一天我印象還挺深刻的。我當時是在讀高二,學業還比較緊張,高考大家知道,畢竟在我們的東亞社會裏邊還是一個挺重要的節點。然後我父親就特別不想讓我去那個演出,我說我今天我就特別想看那個演出。他說,那我跟你一塊去看,我看看你天天聽的搖滾樂是什麼東西。然後我爸就跟我一起去看了演出。演出場地在哪呢?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大學一個會堂裏面。從進去開始,我就觀察我爸,他整個那個狀態,整個人就不好了。因為他發現除了我和他之外,所有人的頭髮都不是黑色的。就是各種各樣奇怪的造型,就包括Mohawk那個頭型,或者是把頭髮焗成像豹紋一樣的點,大家都在掛着鏈子在抽煙、跟他吹牛什麼的。

一邊是演出場地,另一邊是旱冰場。可能很多經歷過東北上個世紀的朋友知道,這個旱冰場相當於是東北社會的一個黑洞,青年人的黑洞。各種打架鬥毆、談情說愛都可以在那裏面發生。如果說上一代的黑洞可能是台球廳和舞廳,那麼我這一波就基本上愛恨情仇全在旱冰場裏幹完了。

這樣的一個場景裏面,出現各種嘈雜的,根本不知道在幹嘛的音樂。然後,我就感到我爸可能非常生氣。他看來看去,忽然發現有一個人跟他一樣,頭髮是黑色的。那個人就一直坐在角落的,不斷地很頹喪地擦着自己的頭髮,面前擺着一瓶啤酒。我爸說可能是找到了一個同類,看那個人也不太年輕了,就想跟他過去聊一會兒。聊了半天,發現那個人是辦這場演出的人,因為賠錢了,所以感覺很沮喪。然後我爸說他就更難受、更沮喪。回家就跟我說,他已經完全感覺到這個東西,不是什麼正常人,不是什麼學生該去接觸的一個東西。在他心裏當時,還有這樣的一個類似階級給他帶來的一個固有的概念,就是對那種最新的、最時髦的文化一概認為是會腐蝕我們這一代。後來其實他也是花了很長時間轉變過來的。

前互聯網浪潮來到東北

這是99年到2004、05年的時候。他轉變過來可能是有一個這樣的契機。我是05年高考,我高考之後,他忽然就有一天發現,這些東西忽然在瀋陽又全面的,好像在他生活裏消失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趕上一個前互聯網浪潮的時期,把每一個地域的文化的特點上面的東西又都相當於漸漸地抹殺掉了。就是你在瀋陽,最好的搞樂隊的,最好的小的戲劇團體,最好的畫家,可能在那個時候要去別的地方生活發展會更好。

比如當時東北有一個,現在很厲害的畫家叫王興偉老師,他可能是從瀋陽畫了很多年,然後回老家海城畫了一段時間,然後在那個時間就去了上海,一直在上海做工作室開始畫畫。瀋陽有很多樂隊和優秀的樂手,比如說後來在汪峰樂隊和馬條樂隊的那些樂手,都是瀋陽當時那一批出去的樂手。在這個時間內,忽然那個城市文化,好像剛剛興起來一點,有地域特色的東西又逐漸的消沉在這些生活裏面了。

再有一點就是離整個的改革事件可能已經過去了五六年。人們不得不進入一種假裝平靜的生活浪潮裏面。這是我當時的一個特別重要的一個感受。你忽然覺得,比如說99年的時候,你開始覺得你熟悉的世界,你有一天會覺得有點危險,好像這個東西好像能出乎你的意料,你掌控不了,但這種掌控呢,不只是讓你擔憂,他也有的時候會讓你覺得興奮。這個興奮的點在05、06年的時候,可能就消失不見了。

說這點其實還是說,為什麼《冬泳》這本小說,把整個的環境設定,社會背景的設定,幾乎是放在90年代和2000年初。是這樣給我一個強烈的一個變革的,一個分裂的,一個撕裂的感受。

我是86年出生的,90年代初的時候,我第一個印象裏面最深刻的小時候的場景,其實已經是三歲多的時候了。是什麼場景呢?就是80年代末的時候,我們家牆上貼的掛曆,就忽然換掉了,就要換成90年的。就是大美人掛曆,我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當時這個慣例,在80年代,所有的時髦女郎都想拍掛曆,都想當掛曆封面。但其實賣的最貴的商店裏面的掛曆,應該是當時的那些影星嘛,比如說陳冲、劉曉慶等等。其實普通人也有一個路徑,就是他們會找一些能做掛曆的照相館來拍照片,把自己的形象印在掛曆上面,然後送給親朋好友,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一個點。

大美人掛曆。(網絡圖片)

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來,就大概那個下午,我家就先把90年的掛曆換上了,然後我奶奶跟我在一起,她是35年生人,就說,哎,真是感覺,哇,我活了好長時間了,活六十多年了,進入了90年代了,好像一切就會馬上變得越來越好。

我覺得在我小的時候,90年代初期的時候,所有的人在東北的,似乎都抱着這樣的一個熱烈的、強烈的、激烈的這樣的一個願望和衝動,就是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大家見面聊的是,今年你漲了幾級工資,工資是論級別來分的。他說我可能漲半級,我今年漲了一級工資。然後我們之間所有人家庭和家庭之間的貧富差距,沒有那麼大。當然也有下海經商的這樣的一個時刻、時段,但是在當時還沒有被大家特別的羨慕。

回望父輩下崗潮

這種情況同時也是90年代的危機,也從那時候開始了。我們如果一般說,整個的企業的變革是98、99年作為一個重大的節點,是因為瀋陽有兩個十萬人以上的廠子忽然倒掉。一個是我父母所在的瀋陽市變壓器廠,還有一個是瀋陽冶煉廠。冶煉廠是當時亞洲最大的冶煉廠,可能鼎盛時期要有三十萬人左右。王兵老師有一部紀錄片叫《鐵西區》,其實他拍的就是工廠那部分,他拍的就是冶煉廠裏面的場景。整個這個制度的改革,從92、93年就已經開始了。最開始是也比較小的廠子,比如說毛線廠、麵粉廠、高低壓開關廠等等。這大概是92、93年。等到了98、99年的時候,人們當時會有一種預感,我感覺我的父母,他們有一種預感,下崗這個事早晚會輪到我。所以真的降臨在他們頭上的那一天,他們也並沒有一個特別激烈的反應,而是這一段命運,我的這一段命運,我早就知曉了。我現在做的不過是要更好地去迎接它,或者說是這段命運就落在我的身上了,變成印痕,這已經對我來說是一個過去式了。那我要在未來如何去遮掩這道疤痕,或者說我如何讓這道疤痕不斷地來提醒自己該如何去生活。那這個是他們在接下來可能想要完成的使命。

《漫長的季節》劇照。

這個時間段我是完全沒有想到以後想要去寫作。在東北的每個家庭的孩子其實都是會被保護的比較好的,是整個社會上的影響。他會覺得你作為小孩,你就吃好、玩好,你就把你的作業寫完、考試考好,就是你的責任,你不要想有更多的,比如說家庭的負擔、壓力什麼的事情。所以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你就感覺到社會的,巨大的那個明確的那個撕裂時刻的存在。在這兩者之間,你就會產生一種想要表達的願望和衝動。

我特別想要表達的願望,可能就是在04、05年的時候開始產生的。那之前,我是覺得,比如說我生活的城市是瀋陽,我很小的時候,比如說初高中的時候吧,也很想去寫作,但是從來沒想過要去參與,比如新概念那種比賽。當時新概念已經很紅了,捧出了很多的寫作天才、寫作明星,然後他們又出書,有很多很好的結果吧。我們會去看那些新概念作者寫的小說,會去看他們寫的那些文章,但是會覺得這個事情發生在上海,好像跟我們永遠扯不上任何的關係。我們就在自己這樣的一個境地裏面去完成自己的事情,就夠了,而外界那些東西,連想都沒想過。

那只是到了04、05年,上了大學之後,我忽然發現這個表達的願望特別強烈。當時也是因為音樂,就總想跟音樂發生一點什麼關係,想要曲線救國,因為你搞個樂隊什麼對我來說確實這個音樂天賦太有限了,也不太現實。那開始就開始寫一些唱片,寫一些樂隊,然後跟一些樂隊做一些採訪等等。那個時候開始慢慢接觸到寫作這種事。然後其實我寫音樂評論,從06、07年開始,我可能寫了十年的時間,這十年的時間我並不是一個斷斷續續的狀態,而是幾乎每個月都有產出,只是在不同的媒體上那麼一點點寫下來,、寫來寫去也覺得,這個事好像不如想像中那麼自由,就好像你還是在不斷要去仰仗別人的作品來說你自己,而你自己真正的在聽到那個音樂、唱片的時候想表達出來的那部分,總是很輕易的就表達過去了,而你內心這麼多年你真正在夢裏面困擾過你的事情,在過去像幽靈一般的無限的出現在你今天的那些形象,好像總是揮之不去。到了16、17年的時候,我也是收到了很多朋友的鼓勵,就開始嘗試寫一寫小說。

我是在08、09年,在讀大學以及剛畢業的時候,寫過一段時間小說。那段時間的小說就特別像一個初學者的一個狀態,喜歡歐美的現代派作家,比如福克納,比如卡夫卡,比如博爾赫斯等等。就會模仿的他們那些短篇來寫一些東西,寫了之後當時也就扔掉了,也沒有發表過。

被遺棄的角落/人生的遺憾

等到再寫的時候,就是16、17年的時候,忽然想寫一寫自己生活過的那些地方,就是我最早在瀋陽市鐵西區住的地方,叫工人村。說是村,其實它是鐵西最早的有城市概念的這樣的一個部落,就是鐵西最早的在五十年代末開始的樓房,就是工人村裏面。因為瀋陽有很多大型的工廠嘛,基本上每個工廠都會有那些勞模、勞動模範。工人村最早電燈電話就是給各個工廠裏面這些勞模來準備的,這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的事情。等到了就80、90年代的時候,工人村已經相對比較沒落了,因為那個時候更高的樓、更好的場所已經蓋起來了,所以那個部分就變得像被遺棄的角落一樣。

《漫長的季節》劇照。

我從小在那個區裏面長大,你會覺得這個區域裏面的更迭的人很多。它像一個不穩定的集合,就比如說,最開始小時候接觸,可能還是有那些已經上了年紀的優秀的職工,那一代人過世之後,就是他們的子女在住,那這個生活狀態就各異了。再其次,比如說很多人就搬出去了,開始有一些外來者、打工者來租住這樣的房子,然後你就在這個切片裏面,你就能看見好像整個城市的結構是處於一個怎麼樣的變遷之中。那我就很感慨,然後就寫了這個《冬泳》裏面的工人村那一系列的小說。裏面有開足療店的夫婦,有在廠工廠裏上班的最後一代的人。有搗弄、搗賣假古董的。很想把那些人是怎麼活的,以及是怎麼活下來的告訴給大家聽,這就是我最早想寫小說,想要表達的這樣的一個情感吧。

這個《冬泳》裏面還有一篇,就是第二篇吧,叫《肅殺》,我是覺得這個小說有的時候好像就是在幫我們彌補一些人生的缺憾。那個《肅殺》講的是啥呢?瀋陽那個城市也很奇怪,就是好像總有一種體育精神要統攝着我們,我們是特別喜歡在體育精神裏面找尋自己位置的這樣的一個集體。這幾年,可能是遼寧男籃,因為男籃成績特別好,那在90年代時候,就是遼足,遼足曾經奪得過亞俱盃的冠軍,也曾經是十連冠,有這樣的一個時代。當時呢,遼寧隊打得比較好,還有一支瀋陽本地的球隊,就是瀋陽隊,成績沒那麼好,但是大家也很喜歡。

我小時候寫的那一幕的就是什麼呢?就是我的父親帶我去球場看球的這樣的一個事件,但其實這個事件從來沒有發生過,我特別特別希望他能帶我去看一次球。有一次他很忙碌,下夜班回來很辛苦,然後我正在假期,也是上小學吧,然後他就把我叫去吃飯,我們再出去飯店吃飯。那個飯店老闆就跟他說,哥們,你今天別吃太晚,那個時候只是中午嘛,我們下午就要走了。我爸就問他,你們幹嘛,他就說我帶我兒子要去球場看球。飯店老闆炒完菜之後,開始跟他兒子換上所有的瀋陽隊的隊服、球鞋、襪子、短褲、上衣等等,然後就準備騎着單車去出發了。我當時特別羨慕,我說我要是也能去看一場這樣的球,該多好,但事實上這個事情從沒有發生過。所以《肅殺》這個小說就變成了我對自己的一次撫慰,就是我讓在現實裏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這個情境在小說裏面展示一次。這是《肅殺》的來源。

被懸置和釋放的生活

那篇小說也寫了另一個男孩的形象。那個男孩的形象就是來自於我一個朋友,他爸跟我爸是同事,都是一個工廠裏面的。他跟我年齡一樣,但是他沒有去走讀書這條路,而是一直在練球。他個子也不太高,一米七多,但是當年踢得特別好,踢得非常非常好。可是你知道,要從事體育運動事業,要去踢球、練球等等,在當時幾乎是一項巨大的投入。就是有天賦,還不夠;刻苦勤奮,也還不行。你可能還需要一個很厚的家底來不斷地支撐你去一級一級的往上踢。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就他爸爸找我爸爸來喝酒,他爸爸就說,我為了讓我兒子在某一場比賽裏面上那麼十幾二十分鐘,這場比賽都不是說一個多重要的選拔比賽,就是一個可能平時類似於練習吧,這樣的一個對抗賽裏面,多上十幾二十分鐘,我都把我妻子的金戒指、金鐲子都典當出去了,換了一些錢,然後送給那個教練,他才能打上那麼一會兒。已經是再沒有辦法去,他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很有天賦,但是再沒有辦法去把他供養得更好,給予他更多的機會。

又過了幾年吧,我小說的最後一個場景,也是我跟那個朋友見面,他已經完全不踢球了。但是他好像在當時也就是十六七歲,他不踢球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就是每天在我們那個街區上來回的晃,來回走,然後談了個女朋友。他又不是那種可以出去打架鬥毆的人,他還不想當小混混,但是他也不知道該上什麼班,他也不知道該去做什麼樣的工作。我覺得在那個時候,02、03年的時候,那是很多跟我同齡人都面臨的一個狀態。即便我在學校讀書,我也不確定自己能有一個什麼樣的未來。然後他們看見我,我看見他們,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擁有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就是大家對於未來這個詞,好像從字典裏面已經完全剔除出去了。我們的人生忽然走到了一個小小的盡頭,看好像從此生活在這裏是可以被懸置起來的。也許我們都知道,在我們過後的任何一個瞬間裏面,這個生活還可以繼續,還一定會持續,並且一定會無限次的啟動出來。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就是一個望向對方都是一個懸置的狀態。

哥們見了我說,「你考大學,你考大學之後幹嘛呢?考大學之後能找工作嗎?」我說:「找不着,肯定找不着。」我看他,我說:「你不踢球了,那你幹啥?」他說:「不知道。」可能一點也不知道。然後他說:「我現在就有一個功能,就是附近幾個菜市場誰家白菜賣得便宜,我都知道,因為我天天沒事就只在那邊閑晃。」那我又不想去混,不想去打架鬥毆等等等等。那當時我覺得,這不僅是當時小年輕青年的狀態,而是一個城市,彷彿就是進入了這樣的一個被懸置起來的時期。

其實到了後來,我都不清楚這個懸置是怎麼樣被解決或者說怎麼樣被釋放出來的。我只是感覺,這釋放的有一個點,對我來說有兩個時間點,在我個人的印象非常深刻,這兩個可能都是一個舉國的一個政治事件、政治行動。對於個人來說,可能沒有太大影響,但是我就印象很深刻。一個是1997年香港回歸;再有一個是08年的奧運會。我剛才描述的那種懸置的狀態,好像在08年的前夕,不知道為什麼就被解決掉了,就所有人都是一個亢奮的時期,好像經濟也在不斷的上行,一直特別好。然後人們也有了一個新的目標,整個狀態都是一個特別熱烈的,然後有那種悸動感的這樣的一個時間體。可能就是在這裏吧,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個懸置狀態被解除掉。

7月21日,中國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的文學策劃與作家班宇在香港書展進行講座。(中新社)

小說的實和虛

然後我們就進入了10年代。我就開始在10年代後期,16、17年,就開始寫下這些小說。那寫的最開始的,我覺得寫小說這個事很有意思,就是你要寫個散文、寫個非虛構,我對我自己來說,反而裏邊有的時候像夾帶一點私貨,就想撒個小謊,想開個小玩笑,跟自己也好,跟大家也好。那小說其實是一個,雖然說是虛構,其實它特別誠實,因為它真的沒有辦法掩飾、遮掩你任何內心的想法。就你寫出來,你知道它是一種虛的來寫,但是你只有心裏有一個實的部分,小說所謂的虛才可能成立。

所以最開始想說的,就是寫了剛才給大家講的那些故事,也包括比如小說集裏面第一篇《盤錦豹子》,裏面姑父的形象跟我現實裏姑父的形象是非常貼近的。我很心疼他一點,就是他是一個特別手巧的人,不怎麼愛說話,但是他很會做事情,在工作層面很會做事情。有一天,他忽然不會做事情,就是因為受了一次工傷,他的胳膊被捲入到印刷機裏面去。然後你會覺得,這個人,整個之前意氣風發的狀態,好像就從那一刻開始,就開始消失了。他也覺得他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會覺得我之前做這個工作,沒有被捲入進去,而今天被捲入進去,是我已經不符合這個時代了,我已經開始衰老了。儘管他那個時候大概是不到五十歲吧,他就會覺得有一種這樣深切的自卑感的存在。

《盤錦豹子》寫的就是,這樣一個不斷被打壓的、不斷被打壓的一個老實人形象。最後他的那個心中的怒吼,是被積攢出來的,他一定要有一個時機去爆發。這個爆發可能不一定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但是會讓他真實的那一面顯露出來,就像我們寫這些虛構的小說裏面,也有真實的那一部分場景。

寫完了這個整個小說集之後,當時就是沒有什麼過多的市場上的期望,就覺得完成了一個事兒,還挺開心的。

漫長的季節

其實我跟《漫長的季節》導演辛爽,我第一次見他特別早,應該是在2009年的時候。他之前在一個樂隊Joyside,在瀋陽演出。我當時就也去看了一場演出。我當時對Joyside那個樂隊印象還是比較深,因為他們總以酒鬼來自詡,在08、09年那個時期,經常喝得爛醉上台演出。主唱邊遠個人魅力也很大,很強。但是那個音樂也沒有特別打動我。我跟他說過好幾次,我們音樂品位還不太一樣。

後來認識他,是他剛拍完《隱秘的角落》的時候。我就跟他聊起這段往事,他其實都並不記得那場演出他自己到底去沒去。當時他說有這樣一個新故事,然後要不要一起來做,他就把這個故事給我講了一遍。他給我講了一個小時,我根本沒聽懂。然後他後來問我,他說我是不是沒講明白,我說是。他說這個故事我改了好幾個版本,這整個時空的什麼我自己也已經講不明白了。然後那時候我說我們從頭到尾捋一下吧。當時他講的那個故事跟現在拍出來的差別還是比較大。然後我們就一點點開始,像拼圖一樣,因為他涉及到三個時間線索,一點一點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做出來,就又改了一些人物的走向,又新增和刪去了一些人物。

《漫長的季節》劇照。

東北最美的不止是下雪

那個時候我很被導演打動的一點就是,他說大家一拍東北就拍下雪,就是東北的一個常見的景觀——冰天雪地。他說在我印象裏東北的秋天是最好看的,就是他想把東北秋天金燦燦的那個感覺拍出來。我覺得他有另一個意圖,就是大家可以觀察一下這個劇裏面,一拍到97、98年,就是范偉老師王響那個角色的年輕時代,他整個的那個色彩的感受都是比較金燦燦的,一拍到2016年左右那個時間段的事情,就相對比較正常一點。我覺得當然有一個新的設置,就是在97、98年的時候正好是王響那麼一代人的黃金年代。雖然在他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他的兒子牽扯到案件裏面,然後又去世等等,但那也是他一生裏最有力的這樣的一個階段。到了今天之後,三個老頭去追兇的活力,其實還源於上一個世紀的那樣的一種積累。

范偉演出了一個內斂沉默的父親形象。(《漫長的季節》劇照)

那個劇拍來拍去,拍的時候我當時感受特別深,他拍了一個月的時候,我一看他拍出來的場景跟我們之前聊的還不太一樣,我就忽然特別被打動,因為我覺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形象跟我姨父什麼都特別像,整個的髮型、髮式等等,完全是上一代人的那樣的一個典型,這樣一個感受和感覺。

現代人的結繩記事

《漫長的季節》這是取自於我另一個小說的名字,那小說跟劇集沒有任何的關係,除了那首詩之外,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繫。但是我確實在那個小說裏面設置的一個形象是一個女孩兒照顧她生病的母親,她母親生了一個無法治癒的一個疾病,但她母親的生命可能還是在這個疾病裏面一點點被耗損,而不是說在半年一年之內就很快的生命就消失掉,可能要比那個時間更長。所以我把那個這個陪伴母親的最後的時光稱為《漫長的季節》。我把那個小說給導演看過,講過之後,那導演覺得,那可能我們有個共識,就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之後,比如說三十歲、三十五歲之後,你就不再是以分秒、天、月、年來記錄這個時間,而是你生命裏面的事件為一個結繩記事的這樣的一個節點。

比如對於我那篇小說裏面的女主角來說,她母親患病那個時間,她此後的生命就以這個點開始,作為結束,此前是一分一秒、一天一天過,跟男朋友跟初戀愛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晝與夜、四季對她來說可能都沒有那麼分明了。那對於王響這個角色也是一樣,從他兒子出事的那個97年、98年開始,他的生命就陷入了只有這一個事兒,往後20年我永遠忘不了我的兒子,在他的思維裏認為是被冤枉的,王陽不可能自殺。我的兒子,我了解。這是他當時的一句台詞。

人會被這樣的事件,忽然在生命裏的切入而切割開來,那這個生命從此就變成了,我只是跟這一件事兒來較勁、較真。我覺得這是一個生命的常態。這個季節可能有的時候是以我小說裏面那種,比如說他母親去世或者將要去世這樣的一個未完成的時代為準。有的時候可能就是以王響這種,可能也許是一場永遠沒有結果的向前的追查、追索,為一個時段。這是我們把它命名為《漫長的季節》這樣的一個初衷和原因吧。

三條線各自講各自的事情,就是到最後我們再把這個劇本拼湊起來,組裝到一起,已經把這個片子剪到一起的時候,就發現特別像在玩拼圖。因為你某一條線講的第三集講的內容,另一條線可能第一集已經講出來了,所以你要一直避免這樣的事情的發生。後續的剪輯也大概剪了很長時間,剪了有將近半年。然後剪完之後,我和導演有一次一起看片子。我發現,導演那天就特別較勁,他也不看片子,他一直在看我,他一直看我這個片子的表情,他一直在看我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有激烈反應。我那天我就一直非常的克制自己,我就沒給任何反應。看完之後他就特別失望,他說這個行不行。然後我就跟他說,我一般看片子很少有反應,但是我是覺得那個東西還是能打動我的。

季節為何漫長:向前走 莫回頭

可是我有一點跟他當時是觀點不太一致的,就是在最後一幕裏面,我覺得導演還是藏了一點自己的壞心思。就是倒在玉米地裏面的那個小紅點,那是我劇本裏邊以及之前完全沒有聊到的。一個人走進玉米地,想去方便一下,出來的時候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影子,我相信大家都看見了,注意到這一點。往再往後,就是一邊說往前看,別回頭,然後一邊耳畔響起的是《再回首》。我和導演在這一點上,我們想表達的事情確實是一致的,往前看,別回頭。有的時候,是我們不能回頭;有的時候,是我們不敢回頭;有的時候,也是我們不得不往前看。但確實在我們心裏面想起的一直是《再回首》那首歌曲。

精彩問答

問:請問班宇老師,所有的小說都有原型人物嗎?原型人物是否接受你寫下他們的故事呢?如何處理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係?

答:特別好的問題,其實原型人物我一般不告訴他我寫了他,因為怕他不接受。開玩笑。每一個原型人物,他們自己要看的話,我相信大概率可能看不太出來,因為我整個虛構成分還比較多,也不是每一篇都有原型人物。我可能有的時候用的比較少,就我的這個朋友,我可能用了他的形象上的一些特點或行為上的一個特點。比如說,他每次喝水,他可能都要含着一口咽下去,然後再跟你說話;再比如說,我有一個朋友,可能比方說他跟除了我之外的別人說什麼,他都要愣上一秒鐘才說,他只是跟特別親密的朋友,他會這樣無間的說,沒有時間間隔的來講話。這些特徵可能我把它拼成一個人物。

所以大部分這種形象還是一個拼起來的結果,不能說完全的虛構,也不能說完全的有一個原型人物。但確實他的這個性格,小說人物的性格我覺得是在寫作之前基本想了大概的。比方說,可能這個小說裏面不寫他遇到一些極端情況下的反應,比如說像這個人物A,在他的女朋友被人殺害之後,他是個什麼反應,我不寫,因為這些小說我講的不是那個事,但我會知道他如果遭遇那樣的事是一個什麼樣的反應。如果我們有幾次這樣的反覆對自己的發問,這個人的性格基本上就出來了。你寫他幹別的事,你寫他炒個菜,你寫他去旅行,會有什麼樣的態度和想法,也就都清楚了。

問:您經歷過創作內容枯竭嗎?你覺得對瀋陽和東北的生活感受和對社會的觀察,未來會持續激發您的創作靈感嗎?

答:我常年枯竭。開玩笑。我是覺得枯竭這個事吧,好像是寫作者的一個薛定諤的狀態。你不寫的時候,你永遠枯竭,但只要你寫下來之後,哪怕你寫的我認為跟以前表達的觀點態度稍微是重合,是重複的,都沒什麼問題。卡夫卡的寫作,難道一生他有很多個主題嗎?也沒有,那博爾赫斯呢,也沒有。那普魯斯特呢?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他用長於人生的寫作表達的也是關於時間和回憶這樣的一個主題。

所以說我覺得,枯竭這個詞在準備開始寫,在新建文本文檔的時刻開始就基本上已經消失了。

問:班宇老師您好,想請問您如何看待與《繁花》的比較?

答:這是個好問題。哎,你看我跟金老師是這麼好的朋友關係,純屬給我挖坑。首先我談談我對《繁花》的感覺吧。我很喜歡《繁花》,不是在這場合講,我是真的很喜歡《繁花》。因為我是覺得我特別吃《繁花》電視劇那套,是因為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日本漫畫。大家覺不覺得電視劇《繁花》會有一種漫感?比如說夜東京的馬伊琍的小館子裏面,特別像是組隊去打怪的那種嗨感。我就覺得這個東西是我完全……作為一個也受過日本漫畫影響的人,完全high的、完全接受的這樣一個東西。所以我覺得是對我來說特別燃,特別難能可貴。

再說回《繁花》的小說,可能是我這些年來最最喜歡的一個,沒有之一的一個中文小說。《繁花》我看了很多遍,作為一個東北人,我看《繁花》毫無障礙,完全沒有一點阻礙。然後金老師說你沒有障礙就對了,因為我對東北有很深的感情。他在東北插隊很多年,他也寫過很多關於東北的文章。他應該是當時在黑龍江農場那邊,是真的經歷過比我還寒冷的季節的一個人。看金老師寫的,比如貝蒂的那些形象,我覺得實在是太動人了。

問:您是否認為您的寫作包含某種音樂性,或您的寫作受到哪些音樂家的哪些作品影響最大?

答:舉幾個例子吧。音樂性這個事兒,我好像自己無法去論斷。我只能說是我心裏大概會給每篇小說想一個主題曲。這個主題曲,有的時候是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每次都會先放幾遍,聽一聽,找一找那個我想寫的敘述感和音樂裏面的敘述感相結合比較貼近的那一部分。舉個例子,《漫長的季節》這篇小說,其實當時我是很喜歡一個日本的樂隊叫Fishmans,他們有一個同名的唱片就叫《Long Season》,我想翻譯過來就是《漫長的季節》,大概50多分鐘的這樣一個唱片。

我個人很喜歡國內的,比如萬青,我跟他們也是很好的朋友。我覺得我的小說有很多程度上的表達,我會向着他們歌曲表達那個方向而接近。再比如說,也是東北的一支樂隊,就是遼寧大連的後搖樂隊——惘聞。我覺得惘聞有特別美的一個部分,就是他是決絕的,相當於向着一個荒島進軍的,然後同時又能表現出來自己的像海洋一樣那種浪漫情懷,那種音樂的東西。那也是我覺得很高級的部分,永遠他講的事情是要比現實維度更高那麼一點點。那個高不是觸不可及,而是你伸手跳一下,再跳一下,可能就能摸得到的那種絢爛的感覺。

問:你覺得香港和東北是否有某些相似度?

答:我真是覺得就是相似度還挺多的。我上次有一個特別深刻的感受,就是我上次來香港,我要去唱片店。我就從深水埗那個地鐵站上來之後,發現兩邊都是賣手機膜、手機殼的。那條街特別像瀋陽的一條街以及撫順的一條街。我就覺得,全世界大家的手機都得貼個膜,可見貼膜是一門多麼重要的手藝。然後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摺疊了那麼一下,因為賣的那個手機殼好像長得也都差不多,然後大家所做的這個工作也都差不多,所以我就覺得好像我們的世界是逐漸被抹平,變得沒有什麼差別。你是一個東北人,你在香港你可能也不太會特別的迷路,不太會特別的迷失,你能知道高鐵站怎麼進怎麼出,然後看便利店賣的那些品種可能也都差不多,所以我覺得好像現在所謂的這種地域性的特徵是越來越稀少,越來越稀缺。

我覺得可能對我個人來說,在05年之後這個東西就在一點點被抹平掉,那我覺得在今天無論是影像還是小說,可能挑戰之一就是如何在這樣一個平滑的世界的美學裏面,還能發現那些尖銳的或者說空白的那一部分並且把它描述出來。

問:現在處在人工智能變化時代,98、99年的下崗潮對於今天的打工人有什麼借鑒的地方?

答:有時候感覺我就是每天心驚膽戰的感覺。今天所謂的大廠跟我父母當時的工廠有什麼區別呢?我感覺今天有個比喻特別好,就說大家都在擰螺絲、打螺絲,是吧?大家覺得今天自己的工作是在一個賽道上打螺絲,那我父母當時不就真實的打個螺絲而已,就好像這些工作真是都可能很迅速的被取代掉,被淘汰。我能分享一個經驗,就是大家既然今天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就像當時我的父母一樣,就這個事真正降臨到那一天的這時刻,好像也不會特別失落,也不會特別意外。你知道早晚有會有辦法來過掉這些事情。可以把這個再寫成一個劇本,叫《更更漫長的季節》,就講我們這個時代。

問:在《冬泳》中,您多次運用了主人公被冰冷河水所淹沒的意象,這一場景反覆出現,彷彿是小說中的一個核心符號。在您的創作中選擇冰冷的河水這一特定的意象,是否有着更加個人化或深層次的考量,期待您能分享更多關於這個意象背後的想法。

答:這個意象實好像很難說清楚,到底為什麼寫這個意象,我覺得是源於一種恐懼。水這個意向在我所在城市裏面,因為它不靠海,所以你很難看見有更多浪漫的描繪。那大家如果了解一點瀋陽的話,有一條母親河是渾河,大家聽這個名字,這個得多渾濁呀,對吧?這條河從來就是給人一種泥沙俱下的感覺,不會有那種清澈的橙藍碧綠的感覺。而這個東西,就是要席捲你,永遠會有這樣的一個危險的狀態。每一年,包括我在《冬泳》那篇小說裏面寫的那個人走入水底,那其實都是渾河一點點小小的那個支流上面的東西。每一年,在我小的時候的印象裏面,好像都有人,無論是酒醉還是各種各樣的原因,就跌入到河裏面消失,因此而喪命。有的人可能就是永遠的一個失蹤的形態。所以,當這樣的一條神秘之河環繞着你的城市裏面,你會覺得,好像河水是一些處於困境的人的一個解決方案。我不是說讓他們去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人們似乎也可以從裏面得到一種重生感。

就是我步入這條河流,我再出來,我或許可以換成另一個境地下的人,我可以換一個處境。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不只是一個迎接死亡的象徵,我覺得河水在我的小說裏面,我更多的把它當成一種凈化的工具。

問:請問班宇老師,有被什麼事情困住過較長的一段時間嗎?又是什麼勇氣或動力讓您走出來緩步向前走的?

答:那根本緩(不出來),根本走不出來。緩步是說給你們聽的。開玩笑,開玩笑。我想,大家被事情困住或長或短的時間都會有這樣的事情。那我肯定也有相似的情況,比如說之前不管是寫作還是個人生活的經歷裏面,都會有類似的狀況發生。後來,我的辦法是勸自己說,走不出來,那我就不走出來,不也挺好的嗎?我沒有必要非得走出來。你到這個時候的時候,你會發現,我把這個困境也當成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這個靈感是一個失眠的朋友跟我講的。他說,我以前一直每天想對抗失眠,後來有一天我就覺得,那我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我就起床,幹點自己想幹的事。我去看看比賽,我去打會兒遊戲,然後我去看了書。然後他會發現,哎,這樣一來,反而狀態放鬆一點,每天反而能睡比以前多睡那麼一會兒了。

問:您覺得作家的寫作基地或者精神原鄉,必須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嗎?寫作基地中的寫作資源會是源源不斷的,還是會用盡枯竭的?您覺得隨着社會的不斷發展變化,東北文學會往什麼方向去呢?

答:我覺得東北文學會消失。我先回答第三個問題,因為對這種地域性的一代人的共通記憶,以及90年代跟我們此刻發生的共振,這部分對我來說好像差不多已經結束了。那當然,我們可以從東北更深遠的這些變遷的歷史裏面找到更多的資源。其實你還可以從這個歷史的深度上挖掘出來很多的寫作資源,比如說,遲子建老師,他最近寫的往往是民國及對那個時期更再往後一點的一段時間。你會發現,整個的寫作素材和在今天能給你讀到的那些,能給讀者帶來的感受,也還是很震撼的。所以我覺得一個作者的寫作原鄉不是某一個地點,而是時間,而是歷史,是一個時段是可以作為一個不怎麼太會枯竭的素材來支撐個體的寫作。

對於一個地點來說,如果你誠實的面對一個地點,比如說我誠實的面對瀋陽,那它在今天,想能挖掘出來的東西就會更少。如果我的小說裏面寫的是90年代、2000年左右的瀋陽的景觀,那今天的景觀我該怎麼描述呢?我如果誠實地描述今天的景觀,那就是在快手、在抖音上,直播平台那些主播,他們對於自己,對於這個時代的敘述方式。而那個東西是不是屬於文學的,或者說至少是不是我個體想在文學裏面表達的,我還沒有想好。

問:請問班宇老師,怎麼看待東北文藝復興三傑這個稱號?

答:這個問題回答有很多次了。怎麼看,我覺得挺高興的。開玩笑,開玩笑。

我覺得這個就是大家給的一個標籤,就可能這標籤的優勢就是讓大家更好地,更迅速地能進入到每個人的寫作環境裏面,就大概知道你們寫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域背景,寫的可能是什麼樣的主題。當然,從這個標籤進入之後,你會發現,每個人的寫作者是不同的,都是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的。

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好像太被局限在東北這個地域裏面了。我覺得我們的整個寫作也不止於東北這樣的一個地域。就包括我的後面兩本書《緩步》和《逍遙遊》,可能這個東北性的含量比《冬泳》要低不少。

問:您的作品專注於東北90年代父輩的傷痛,請問您是否認為一名作家最好的素材是自己深知的題材?作家的個人經驗是否決定了他的個人寫作題材?

答:我覺得這個問題還是看作者。我舉個例子,比如說你要說源於個人的經驗,也對,比如說法國上個世紀的羅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那些新小說作者,你說他們的小說裏面有什麼個人歷史或者說地域上的背景和痕迹嗎?幾乎那種寫法你是看不到的,但他又深切地跟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那些人來往很密切。你會發現他們的敘述中有相似的、彷彿可以類比的部分,這也是關於他們自己的生活經驗的這樣的一種影響。

所以我覺得好像都可以,你把自己的故鄉、原鄉當作現實主義的寫實脈絡是完全OK的。你像博爾赫斯那樣,把精神領地那一部分,像卡爾維諾那樣,做一個展示,也是可以的。或者你還可以像羅貝托・波拉尼奧那樣,就是我也沒有什麼故鄉,我一直是一個流亡者的身份,我一直是一個文學浪蕩者的身份,在世界各地,在巴塞羅那、在墨西哥城,然後飄來盪去。我沒有故鄉,那也是可以是我的一個表述主題。

問:您是否認為08奧運之後存在於東北的永無止境的日常就此徹底終結了?

答:也對,我感覺是太快消失了。我在08年之後確實有這樣的一個感受,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一個怎麼樣的運作規律。對我切身而言,確實是所謂的地域性的地域色彩的一部分,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問:班宇老師《緩步》和《冬泳》裏有各種各樣的視角,比如單身父親,照顧母親的女兒。作為創作者是如何去想像別人的生活的?

答:這是個好問題。我一般對於這種生活首先排除「想像」兩個字。就是我記得也是金宇澄老師在一個採訪裏面,別人跟他聊一個詞叫「人物」,就是你的小說人物怎麼樣,然後金老師回答好像是他不太喜歡這個說法。他不太喜歡把自己小說裏的人當成人物,他認為那一個個就是活生生的人,那個人就是站在你的對面,就是那樣跟你說話的,而不是被作者塑造出來的這樣的一個形象。

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有時候會想起金老師的這個觀點,我覺得更讓自己更進入那樣的一個虛構的角色,而不是去想像他的生活,而是如果我真的是這樣一個角色,那我最大的困境,我最大的難題將會是什麼?當然這可以通過一些資料或者是一些經驗作為輔助。在所有的資料可能提供100個情境裏面,依然可以感受到那101種的絕望之境,到底應該如何描述?

問:您認為從《白日焰火》開始的東北新電影與新文學能被歸類到左翼文藝或工人文藝的系譜中嗎?

答:我覺得好像不太一樣。我在回憶《白日焰火》這個電影的時候,我覺得好像跟左翼思潮和當時的整個工人文學運動沒有太強的關聯。甚至我覺得更像一個預言,對我來說。那個故事不一定發生在東北,它發生在東北的唯一原因可能就是桂綸鎂的角色把大哥的貂給洗壞了,就穿貂這個事還是在東北的,在別的地方可能找不到那麼貴的衣服。但除了這個元素之外,我覺得比如火車運煤的那個拋屍的場景,這個好像也在很多地方也可以都成立。還有就是後來拍冰廠那部分還是很東北的。

我是覺得整個這些跟東北相關的文藝作品還是有一種,如果說左翼文學有一種理想主義的願景,那我覺得這些文藝作品還有一些想要回到原鄉的這樣的一種感覺,還是有一種鄉愁的存在,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有這樣的感受。

問:除了瀋陽,哪個城市對你更有吸引力或者創作的慾望?

答:香港。

問:班宇老師好,您覺得你對人性、人生的洞察能力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因為閱讀,比如什麼書籍、什麼事件或什麼興趣所練造出來的?

答:我哪有啥洞察力,我覺得如果這麼說的話,可能是對文字的喜愛吧,這個我覺得有點天然的東西。

有的時候我寫東西,我並沒有一個真實的畫面和場景,比如說兩個人對話那種存在,而是我只是看見那個文字的運轉,我就能覺得這個事挺讓我高興的。我好像只從黑白文字的裏面就能得到一種滿足,我相信這是一個讀者的樂趣。

(點新聞記者程程整理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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